庞光华:《左传》中“君子曰”非孔子、左丘明、刘歆之言考

《左传》中“君子曰”非孔子、左丘明、刘歆之言考

庞光华 教授 五邑大学


[摘  要]《左传》中的“君子曰”到底是不是《左传》的原文?是左丘明自己作的评论,还是《左传》在流传过程中被后来学者所增入?有的学者说是西汉末年的刘歆所窜入。本文经过考证认为,“君子曰”之言不是左丘明的评论,而是《左传》作为儒家教科书在战国流传时被战国儒家所加入的评论,其中很多内容是当时或从前的贤人对历史的评论。添加“君子曰”的人很可能是战国时代儒家的虞卿学派和荀子学派。“君子”并非专指一人,不是左丘明本人,与《史记》的“太史公曰”性质不同,而是泛指对历史有正当评论的贤人。“君子曰”之言可能收录在《法语》书中,不是《左传》成立时就有的,所展现的评论代表了儒家的价值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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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先秦人很重视格言警句对人的教育和启发作用,有思想启发的格言往往广为传颂。说这些格言的人被称为君子,这样的君子不是专指一人,是一个泛称。只要他说的格言符合当时正当的价值观,而且有哲理上的启发性,就会被人们引述和传颂。

       《论语·宪问》:“子曰‘有德者必有言,有言者不必有德’。”《论语·卫灵公》:“子贡问曰: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?子曰:其恕乎!己所不欲勿施于人。”《史记·老子列传》:“老子曰:子所言者,其人与骨皆已朽矣,独其言在耳。”古之有德者称君子,其言可堪后世效法者皆有各种文字记录,绝非仅凭口耳相传。《文心雕龙·诸子》曰:“篇述者,盖上古遗语而战代所记者也。”可知战国为著书盛行的年代。

       《论语·子罕》:“子曰‘《法语》之言,能无从乎’?”《庄子·人间世》曰:“故《法言》曰‘传其常情,无传其溢言,则几乎全’。”同章又曰:“故《法言》曰:‘无迁令,无劝成,过度益也’。”《法言》与《法语》同义。此为古有《法语》书之铁证。

       《诗经·雨无正》:“如何昊天,辟言不信!”毛传:“辟,法也。”“辟言”正是“法言”。《法语》即是记录圣贤语言的专书。“法语”一名犹如“格言”“嘉言”。《诗经·抑》:“慎尔出话。”毛传:“话,善言也。”《左传·襄公二十四年》:“鲁有先大夫曰臧文仲,既没,其言立。其是之谓乎!”后世之《增广贤文》,今之名人语录、座右铭之类,皆近似“法语”。古之《法语》书流传甚广,为正规的教育课程之一。《郭店楚墓竹简》中有《语丛》四卷,正是古之《法语》中的一种。笔者在《法语考》中考证先秦以来的“法语”颇详[1]  。今细案《左传》中的“君子曰”之言,可以推知“君子曰”之言本来记录于各种文献,有的属于“法语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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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“君子曰”非左丘明之言

       《左传》中的“君子曰”之言是《左传》固有之文,还是为后人所加?学者众说纷纭,今不枚举。笔者在研究古之《法语》(也简称《语》)之后,确信《左传》中的“君子曰”不是《左传》固有之文。细考“君子曰”之言,发现不少是格言警句加上具体的评论。其中的格言或定论性语句正类似古代的《法语》。《礼记·中庸》:“是故君子……言而世为天下则。”古时《法语》之言均被当作君子之言,《左传》引述来批评史实。

       我国自古以谦逊为美德。《论语》中孔子自称为“丘”,没有别的自称。《左传》的作者哪有自称为君子的道理?明是引述圣贤语录,统称为“君子曰”。《国语·周语中》:“君子不自称也,非以让也,恶其盖人也。”可知把“君子曰”之言编入《左传》的人不会自称为君子。《左传》之例,凡称“书曰”皆指孔子《春秋》;凡称“礼曰”皆指《礼经》或《礼志》中之言;凡称“君子曰”皆泛引君子的评论,非专指一人。“君子曰”无一为左丘明自道。《左传》中还引有许多《诗经》《书经》中的成言,还涉及《周书》《周易》《周诗》《军志》等。儒家信守“述而不作”之训,故惯于引古人之言来表意。《左传》引“君子曰”来作历史评论,是完全正常的。

       古人惯于引成言来达意,再加上自己的按语,其体例如:

《韩非子·难三》:“老子曰‘以智治国,国之贼也’。其子产之谓矣。”老子语录“以智治国,国之贼也”为成言,“其子产之谓矣”是韩非子之言。

《 国语·周语中》:“襄公曰‘人有言曰:兵在其颈。其郤至之谓乎!’”襄公称“人有言曰”,即是《左传》所录春秋时人惯说的“古人有言曰”。“兵在其颈”为法语。“其郤至之谓乎”为襄公语① 。

《庄子·秋水》:“望洋向若而叹,曰‘野语有之曰:闻道百,以为莫己若者,我之谓也’。”其中“闻道百,以为莫己若”为野语,不确定指某一个人说的,非河伯自己之言。

《左传·宣公十六年》:“谚曰‘民之多幸,国之不幸’。是无善人之谓也。”引述“谚曰”之言的人引用俗谚,再加自己的按语,不知道“谚”的作者是谁。

《论语·学而》:“子贡曰:《诗》云‘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’。其斯之谓与。”“其斯之谓与”以前引《诗经》中的成言,并非子贡语录。

《礼记·丧服四制》:“《书》云‘高宗谅闇,三年不言’。此之谓也。”也是其例。

《 吕氏春秋·行论》曰:“《诗》曰‘将欲毁之,必重累之;将欲踣之,必高举之’。其此之谓乎?”古人凡称“其此之谓乎”之类话之前的语录皆为前人格言或成语。古书中例证多如恒河沙数。

《 中论·法象》:“《传》称‘大人正己而物自正’者,盖此之谓也。”

《孟子·滕文公上》:“《诗》云‘周虽旧邦,其命惟新’。文王之谓也。”

《孟子·万章上》:“《泰誓》曰‘天视自我民视,天听自我民听’,此之谓也。”同篇:“为天子父,尊之至也;以天下养,养之至也。诗曰:‘永言孝思,孝思维则。’此之谓也。”

《孟子·公孙丑上》:“《诗》云:‘永言配命,自求多福。’《太甲》曰:‘天作孽,犹可违;自作孽,不可活。’此之谓也。”

在《荀子》中,此类句式多达近百例,一览即知。《左传》“君子曰”中凡是格言或评论性语句,皆为“法语”。“其□□之谓乎”为插入“君子曰”之言的编者的案语。故“君子曰”所引之言,不可能是左丘明自己的语言。

《左传·隐公元年》:“君子曰‘颍考叔纯孝也。爱其母,施及庄公’。”此虽非格言,但为评论性嘉句,不可能是左丘明自己的话。

《左传·隐公三年》:“君子曰‘宋宣公可谓知人矣。立穆公,其子享之。命以义夫。’《商颂》曰‘殷受命咸宜,百禄是荷。’其是之谓乎。”“其是之谓乎”为引述者之言。这里的“君子曰”在《商颂》之前,左丘明怎么可能将自己的话放在《诗经》的前面?太不合情理。

《左传·隐公五年》:“君子曰‘石碏,纯臣也,恶州吁而厚与焉。大义灭亲’(“大义灭亲”是当时的成语)。其是之谓乎(此为左氏语)。”

我们据上引之《国语》《韩非子》《论语》《 吕氏春秋》《庄子》《荀子》《孟子》《礼记》,可知“其是之谓乎”是当时习语,绝非所引古人成言。“其是之谓乎”之前的话才是古人格言。尹湾出土的竹简《神乌赋》:“曾子曰‘乌之将死,其唯哀’。此之谓也。”亦是明例。《左传·隐公五年》:“君子曰‘不备不虞,不可以师’。”这是“法语”,没有引述者自己之语言。

《左传·隐公六年》:“君子曰‘善不可失,恶不可长’。其陈桓公之谓乎?长恶不悛,从自及也。虽欲救之,其将能乎。《商书》曰:‘恶之易也,如火之燎于原,不可乡迩,其犹可扑灭’?”“善不可失,恶不可长”明显是格言,而且放在《尚书》的前面,不可能是左丘明自己的话。

《左传·桓公六年》:“大子曰:人各有耦,齐大,非吾耦也。诗云‘自求多福。’在我而已,大国何为。君子曰‘善自为谋’。”郑世子忽在说话中已经引用“君子曰:善自为谋”。可知《左传》中“君子曰”之体例非左丘明自创,实为当时之惯例。或许有人把“君子曰”以前的话定为世子忽之言,“君子曰”之言为述者所引。但我们认为《左传》这句话中引用的《诗》和“君子曰”都应该出自“大子”之口,由“大子”引录,这样判断才符合全句的意思。这个例证十分重要,可知“君子曰”不可能是左丘明之言。

       我们可以举出类似的旁证。《国语·楚语上》:“司马子期欲以妾为内子,访之左史倚相,曰:‘吾有妾而  愿,欲笄之,其可乎?’对曰:‘昔先大夫子囊违王之命谥;子夕嗜芰,子木有羊馈而无芰荐。君子曰:违而道。谷阳竖爱子反之劳也,而献饮焉,以毙于鄢;芋尹申亥从灵王之欲,以陨于乾溪。君子曰:从而逆。君子之行,欲其道也,故进退周旋,唯道是从。夫子木能违若敖之欲,以之道而去芰荐,吾子经营楚国,而欲荐芰以干之,其可乎?’子期乃止。”《国语》此言两次引述“君子曰”之言,一为“君子曰:违而道”(违反君王的意愿,却符合  大道,有好的结局);一为“君子曰:从而逆”(顺从君王的意愿,反而没有好结果,没有好报)。从全句的意思  看,可以肯定这两处“君子曰”之言是倚相在回答司马子期的话语中所引述的,绝不可能是《国语》的作者自己  加的。由此可知,春秋时期的人们已经在说话时引用君子之言。因此可以肯定地说,《左传》中的“君子曰”中  的君子绝对不是左丘明。另外,《左传》中的“君子曰”之语常与《诗》《书》并称。可知“君子曰”之言有很多可  能出于专书《法语》,与《诗》《书》同例。左丘明能把自己的话置于《诗》《书》之上吗?“君子曰”之语断非左  丘明者自己的语录。其它“君子曰”之例皆可类推。

《左传》还常常引述“古人之言”,多为格言警句,有较大的思想启发作用和教育功能。例如:

1.《僖公六年》:“曰:古人有言曰‘知臣莫若君’。弗可改也已。”“古人有言曰”与“君子曰”类似。

2.《文公十七年》:“郑子家使执讯而与之书,以告赵宣子曰:……古人有言曰‘畏首畏尾,身其馀几’。又曰‘鹿死不择音’。”

3.《宣公十五年》:“伯宗曰:古人有言曰‘虽鞭之长,不及马腹’。”

4.《成公十八年》:“韩厥辞曰:……古人有言曰‘杀老牛,莫之敢尸’。而况君乎?”《国语·晋语六》作“人有言曰”,无“古”字。

5.《襄公二十四年》:“范宣子逆之而问焉,曰:古人有言曰‘死而不朽’,何谓也?”

6.《襄公二十六年》:“文子曰:……古人有言曰‘非所怨勿怨’。寡人怨矣。”

7.《昭公七年》:“子产曰:古人有言曰‘其父析薪,其子弗克负荷’。”

        以上所录《左传》中所述“古人有言曰”均是《法语》中之句,胥出《法语》[1]。春秋时人的惯例是在引用《法语》中所录的圣哲之言时,称之为“古人有言曰”或“人有言曰”,或称作“君子曰”。《左传》中人物所称述的出现在口语中的“古人有言曰”就是另外一种形式的“君子曰”。

二、“君子曰”非刘歆之言

       我们现在讨论另一个问题,即《左传》中的“君子曰”的出现在什么时候?是否像有些人说的那样晚至西汉?《左传》中的“君子曰”至少在战国时代已经存在,因为司马迁的《史记》就已经有几处引录了《左传》的“君子曰”,表明司马迁读到的《左传》已经有“君子曰”之言。这是确凿不易的。今考论如下。

       《史记·秦本纪》言秦缪公死以三良为殉,后引“君子曰:‘秦缪公广地益国,东服彊晋,西霸戎夷,然不为诸侯盟主,亦宜哉。死而弃民,收其良臣而从死。且先王崩,尚犹遗德垂法,况夺之善人良臣百姓所哀者乎?是以知秦不能復东征也’。”此可比对《左传·文公六年》:“君子曰:秦穆之不为盟主也,宜哉。死而弃民。先王违世,犹诒之法,而况夺之善人乎。”明是太史公引用《左传》之文,稍有改编。因此,司马迁已经见到了《左传》的“君子曰”之言,断不可能是西汉末年的刘歆伪造。

       《史记·宋微子世家》:“君子闻之曰‘宋宣公可谓知人矣。立其弟以成义,然卒其子復享之’。”可比对《左传·隐公三年》:“君子曰:宋宣公可谓知人矣。立穆公,其子飨之,命以义夫。”司马迁直录《左传》原文,对《左传》中难解之处又改变语词加以说明。

       《史记·鲁周公世家》:“季文子卒。家无衣帛之妾,厩无食粟之马,府无金玉,以相三君。君子曰:季文子廉忠矣。”可比对《左传·襄公五年》:“季文子卒。大夫入敛,公在位。宰庀家器为葬备,无衣帛之妾,无食粟之马,无藏金玉,无重器备。君子是以知季文子之忠于公室也。相三君矣,而无私积,可不谓忠乎?”《左传》的“君子是以知季文子之忠于公室也。相三君矣,而无私积,可不谓忠乎”,太史公概括为“君子曰:季文子廉忠矣。”可知司马迁读过《左传》此处的“君子曰”之言。

       《史记·鲁周公世家》又曰:“季武子弗听,卒立之。比及葬,三易衰。君子曰:是不终也。”可比对《左传·襄公三十一年》:“武子不听,卒立之。比及葬,三易衰,衰衽如故衰。於是昭公十九年矣,犹有童心,君子是以知其不能终也。”《左传》的“君子是以知其不能终也”,太史公概括为“君子曰:是不终也”。二者的对应关系极为明显。

       《史记·晋世家》:“昭侯元年,封文侯弟成师於曲沃。曲沃邑大於翼。翼,晋君都邑也。成师封曲沃,号  为桓叔。靖侯庶孙栾宾相桓叔。桓叔是时年五十八矣,好德,晋国之觽皆附焉。君子曰:晋之乱其在曲沃矣。末大於本而得民心,不乱何待!”可比对《左传·桓公二年》:“惠之二十四年,晋始乱,故封桓叔于曲沃,靖侯之  孙栾宾傅之。师服曰:吾闻国家之立也,本大而末小,是以能固。故天子建国,诸侯立家,卿置侧室,大夫有贰  宗,士有隶子弟,庶人、工、商,各有分亲,皆有等衰。是以民服事其上而下无觊觎。今晋,甸侯也,而建国。本  既弱矣,其能久乎?”这是太史公把《左传》中师服的话概括成“君子曰”之言,“君子”应指师服。《毛诗·椒  聊》序:“刺晋昭公也。君子见沃之盛强,能修其政。知其蕃衍盛大,子孙将有晋国焉。”也是把师服当作君子。

       《史记·晋世家》:“君子曰:祁傒可谓不党矣!外举不隐仇,内举不隐子。”可比对《左传·襄公三年》:“君子谓:祁奚於是能举善矣。称其仇,不为谄。立其子,不为比。举其偏,不为党。《商书》曰‘无偏无党,王  道荡荡。’其祁奚之谓矣!解狐得举,祁午得位,伯华得官,建一官而三物成,能举善也夫!唯善,故能举其类。《诗》云‘惟其有之,是以似之。’祁奚有焉。”司马迁将《左传》的“君子谓”的评论概括为“君子曰”之言。《左  传》《史记》相应的内容高度吻合,司马迁肯定见过“君子谓”之言。而且《左传》此处将“君子谓”放在《商书》的前面,因此不可能是左丘明自己的言论。而且整部《史记》,凡是司马迁引述《左传》“君子曰”之言都没有  将这个“君子”当作《左传》的作者左丘明,可见司马迁也认为《左传》“君子曰”和自己《史记》中的“太史公  曰”是不同性质的。这条铁证表明司马迁绝不认为《左传》中“君子曰”的君子是左丘明,更不认为那是孔子。我们在下面还会谈到这个问题。

       《史记·晋世家》:“荀息死之。君子曰:《诗》所谓‘白珪之玷,犹可磨也,斯言之玷,不可为也’。其荀息之谓乎!不负其言。”可比对《左传·僖公九年》:“荀息死之。君子曰:《诗》所谓‘白圭之玷,尚可磨也;斯言之玷,不可为也,’荀息有焉。”司马迁几乎全录《左传》之文,只是把《左传》‘荀息有焉’改为更加普通的句式为‘其荀息之谓乎’。这也表明司马迁见到的《左传》已经有“君子曰”,绝不可能是刘歆伪造。

       《史记·赵世家》:“赵穿弑灵公而立襄公弟黑臀,是为成公。赵盾復反,任国政。君子讥盾‘为正卿,亡不出境,反不讨贼’,故太史书曰‘赵盾弑其君’。”可比对《左传·宣公二年》:“赵穿攻灵公于桃园。宣子未出山而復。大史书曰:‘赵盾弑其君’。以示于朝。宣子曰:‘不然’。对曰:‘子为正卿,亡不越竟,反不讨贼,非子而谁?’宣子曰:乌呼。‘我之怀矣,自诒伊戚’,其我之谓矣!孔子曰:‘董孤,古之良史也,书法不隐。赵宣子,古之良大夫也,为法受恶。惜也,越竟乃免’。”司马迁明显是把《左传》中的大史董狐说成是君子,而不是把孔子说成是君子。

       另可举旁证如《论语·雍也》:“孔子对曰:有颜回者,好学,不迁怒,不贰过。”可比对刘向编撰《列女传》卷六《椘野辩女》条:“妇人曰:君子不迁怒,不贰过。”《列女传》称颜回为君子。

       《左传·昭公十三年》:“子产归,未至,闻子皮卒,哭,且曰:‘吾已,无为为善矣,唯夫子知我。’仲尼谓:‘子产於是行也,足以为国基矣。《诗》曰:‘乐只君子,邦家之基。’子产,君子之求乐者也’。”则孔子称子产为君子。

       这些“君子曰”皆是太史公根据《左传》录出,或概括,或改编,或演绎。太史公也直称君子,不称左丘明或其他。而且司马迁还把《左传》中的师服之言、叔向之言都归纳为“君子曰”,把董狐称为君子。凡此皆表明司马迁不以《左传》中“君子曰”的“君子”是专指左丘明。君子乃是泛称。而且以上所比对的材料足以表明《左传》中的“君子曰”之言绝不如宋代以来有的学者所说的那样是刘歆所混入。因为正如我们所论证的一样,远在刘歆之前的司马迁所读到的《左传》就已经有了“君子曰”。

三、“君子曰”之言为先秦经典的文化传统

       还有一个问题,即《国语》和先秦西汉的众多文献中也引用了不少“君子曰”之言,这是春秋以来的文化惯例。今列举如下:

1.《晋语一》:“骊姬果作难,杀太子而逐二公子。君子曰:知难本矣。”

2.《晋语一》:“申生胜狄而反,谗言作於中。君子曰:知微。”

3.《晋语一》:“君子曰:善处父子之间矣。”

4.《晋语一》:“果败狄于稷桑而反。谗言益起,狐突杜门不出。君子曰:善深谋也。”

5.《晋语二》:“荀息死之。君子曰:不食其言矣。”

5.《晋语二》:“君子曰:善以微劝也。”

6.《晋语四》:“退三舍避楚。楚众欲止,子玉不肯,至于城濮,果战,楚众大败。君子曰:善以德劝。”

7.《晋语六》:“君子曰:勇以知礼。”

8.《晋语七》:“君子曰:能志善也。”

9.《楚语上》:“司马子期欲以妾为内子,访之左史倚相,曰:‘吾有妾而愿,欲笄之,其可乎?’对曰:‘昔先大夫子囊违王之命谥;子夕嗜芰,子木有羊馈而无芰荐。君子曰:违而道。谷阳竖爱子反之劳也,而献饮焉,以毙于鄢;芋尹申亥从灵王之欲,以陨于乾溪。君子曰:从而逆。君子之行,欲其道也,故进退周旋,唯道是从。夫子木能违若敖之欲,以之道而去芰荐,吾子经营楚国,而欲荐芰以干之,其可乎?’子期乃止。”

       以上是《国语》所引录的“君子曰”,其中只有一条出于《楚语》,其余皆见于《晋语》。顾颉刚《浪口村随笔》卷之五《〈国语〉中之“君子曰”》一文有见于此,便论曰:“然则于记事之末援君子之名以论事者,其殆晋国特有之史法耶?《左传》之文出晋史者最多,则《左传》中之“君子曰”其即沿袭晋史之文耶?然《晋语》所载简练殊甚,多者七字,少者二字耳,则《左传》所载长篇大论其出于后人之增益耶?凡此问题,皆今日所当考虑者也。”[2]顾颉刚的观察相当犀利,很值得重视。

       我们还须注意的是《国语》与《左传》中所引的“君子曰”几乎无一雷同。如《晋语二》:“荀息死之。君子曰:不食其言矣”。而《左传·僖公九年》作:“荀息死之。君子曰:《诗》所谓‘白圭之玷,尚可磨也;斯言之玷,不可为也,’荀息有焉。”显然《国语》和《左传》所引录的“君子曰”出于不同的君子之口。《国语》中其余的“君子曰”之言皆不见于《左传》。而且据上文所论述,司马迁《史记》引录的“君子曰”都是根据《左传》,没有一条与《国语》的“君子曰”相符合。

       古书中引述的“君子曰”之言很多是曾经有专书收集,这种书在先秦叫《法语》,或简称为《语》。《法语》书是通名,而不是一部书的特称;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《法语》,也许同一时期也有不同的《法语》。在《左传》和《国语》之外,有很多书都引述有“君子曰”,上文已经有所举证,今更列举它例如下:

1.《大戴礼记·卫将军文子》:“故君子曰:‘智莫难於知人’。此以难也。”

2.《韩诗外传》卷八:“君子曰:夫使、非直敝车罢马而已,亦将喻诚信,通气志,明好恶,然后可使也。”

3.《晏子春秋》卷三《内篇问上》:“君子曰:尽忠不豫交,不用不怀禄,其晏子可谓廉矣!”

4.《晏子春秋》卷五《内篇杂上》:“君子曰:政则晏子欲发粟与民而已,若使不可得,则依物而偶于政。”同卷:“君子曰:圣贤之君,皆有益友,无偷乐之臣,景公弗能及,故两用之,仅得不亡。”同卷:“君子曰:俗人之有功则德,德则骄。晏子有功,免人于厄,而反诎下之,其去俗亦远矣。此全功之道也。”

5.《晏子春秋》卷六《内篇杂下》:“君子曰:仁人之言,其利博哉。晏子一言,而齐侯省刑。诗曰:‘君子如祉,乱庶遄已’。其是之谓乎?”

6.晏子春秋》卷八《外篇》:“君子曰:弦章之廉,晏子之遗行也。”

7.《荀子·劝学》:“君子曰:学不可以已。”

8.《韩非子·外储说左上》:“襄公曰:寡人闻君子曰‘不重伤,不擒二毛,不推人于险,不迫人于阨,不鼓不成列’。”

9.《韩非子·难四》:“君子曰:昭公知所恶矣。”

10.《春秋繁露·三代改制质文》:“故君子曰:武王其似正月矣。”

11.刘向《说苑·权谋》:“君子曰:凡耳之闻,以声也。今不闻其声而以其容与臂,是东郭垂不以耳听而闻也。”

12.刘向《列女传》共引有“君子曰”十七处,今引四例:(1)《列女传》卷一《有虞二妃》条:“君子曰:二妃徳纯而行笃。”(2)《列女传》卷二《秦穆公姬》条:“君子曰:慈母生孝子。”(3)《列女传》卷四《卫宗二顺》条:“君子曰:二女相譲,亦诚君子。可谓行成于内而名立于夫世。”(4)《列女传》卷六《椘野辩女》条:“君子曰:辩女能以辞免。《诗》云:‘惟号斯言,有伦有脊’。此之谓也。”

13.《说苑·君道》:“君子曰:弦章之廉,乃晏子之遗训也。”

14.《孟子·离娄》:“君子曰:‘此亦妄人也巳矣。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’?”

15.《韩非子·外储说左下》:“故君子曰:夔有一足,非一足也。”这个“君子曰”指的是《 吕氏春秋·察传》篇中孔子的话,“君子”指孔子。

16.《淮南子·人间》:“故君子曰:美言可以市尊,美行可以加人。”此处的“君子曰”出于《老子》第六十二章,“君子”指老子。

《说文解字系传·错综》:“君子曰:‘作书者其知后世之患乎’?”《资治通鉴》中也多有“君子曰”之言。可知“君子曰”是圣贤语录的泛称,并非专指一人。刘向《列子书录》:“《穆王》、《汤问》二篇迂诞诙诡,非君子之言也。”《文心雕龙·征圣》:“泛论君子,则云‘情欲信,辞欲行’。”我们断不能认为以上的“君子曰”之言都出自一人之口。岂得以《左传》的“君子曰”专指左丘明耶?

        在西汉前期成书的《礼记》中,我们发现大量的“君子曰”之言。今列举于此:

1.《檀弓上》:“君子曰:乐,乐其所自生;礼,不忘其本。古之人有言曰:‘狐死正丘首。’仁也。”

2.《檀弓上》:“君子曰:谋人之军师,败则死之;谋人之邦邑,危则亡之。”

3.《礼器》:“君子曰:祭祀不祈,不麾蚤,不乐葆大,不善嘉事,牲不及肥大,荐不美多品。”

4.《礼器》:“君子曰:礼之近人情者,非其至者也。”

5.《礼器》:“君子曰:无节于内者,观物弗之察矣。欲察物而不由礼,弗之得矣。”

6.《礼器》:“君子曰:甘受和,白受采。忠信之人,可以学礼。”

7.《学记》:“君子曰:大德不官,大道不器,大信不约,大时不齐。”

8.《乐记》:“君子曰:礼乐不可斯须去身。”亦见《祭义》。

9.《祭统》:“古之君子曰:‘尸亦馂鬼神之余也,惠术也,可以观政矣’。”

古人有“君子之言”的说法。例如:

1.《左传·昭公八年》:“叔向曰‘子野之言,君子哉!君子之言,信而有徵’。”以子野为君子。

2.《礼记·檀弓下》:“君子言之曰‘尽饰之道,斯其行者远矣’。”

3.《礼记·缁衣》:“君子道人以言。”道与导通,训引导。

4.《礼记·檀弓上》:“是非君子之言也。”

5.《新序》卷七《节士》称:关龙逢“立而去朝。桀因囚拘之。君子闻之曰‘未之念矣夫’。”

       《史记·太史公自序》引孔子之言曰:“我欲载之空言,不如见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。”此言孔子作《春秋》,孔子的褒贬皆寓于具体的人物行事之中,不空立格言。《逸周书·史记解》反思历代各国亡国的教训,皆就事论事,不徒托空言。《礼记·文王世子》:“师也者,教之以事而喻诸德者也。”古代的教育把抽象的道德寄托于具体的事物之中,以事明理。《文心雕龙·宗经》:“《礼》以立体,据事制范。”规则要通过具体的事例来确立。章学成《文史通义·易教上》:“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。”故《法语》所集的君子之言有许多是就事论事的具体的人物行事的评论,并不都是格言警句。因此,《左传》引录的“君子曰”之言有许多是在评论具体人物。

四、“君子曰”非孔子之言

        顾颉刚《浪口村随笔》卷之五《〈春秋〉与君子》根据《公羊传》何休注和《春秋繁露·楚庄王篇》,认为《左传》和《国语》中的“君子曰”中的君子专指孔子。我们不再转录《公羊传》何休注和《春秋繁露·楚庄王篇》,上文已经对此予以批驳。我们难以同意顾颉刚的意见,再总结理由如下。

        其一,《公羊传》何休注和《春秋繁露》都是汉代的今文经学。今文经学的一大特点是神化孔子,把许多与孔子无关的言论和功绩都算在孔子身上。这是不可信的。

        其二,我们在上面论述过,《左传》中郑庄公的儿子世子忽、《国语》中楚国的左史倚相都已在自己的说话中引用“君子曰”之言②。郑国世子忽的时代远在孔子之前。司马迁在《史记》中把《左传》中的师服之言说成是“君子曰”。在《左传》中同时出现孔子和董狐时,司马迁称董狐为君子,而没有称孔子为君子。可见,司马迁心中的《左传》中“君子曰”的君子不是孔子。从《史记》看,司马迁明确认为“君子”不是专指一人。

       其三,我们在上文指出过:《国语》和《左传》中“君子曰”的君子绝不会是同一人,怎么能说就只是孔子呢?就是《左传》中的“君子曰”的君子也是众多的无名英雄,并非特指一人。

       其四,《礼记》中凡是称引孔子之言,皆直称孔子,可是正如我们上文所列举,《礼记》有比较多的“君子曰”,也因此可知孔子与“君子曰”的君子并非一人。而且《礼记·祭统》:“古之君子曰:‘尸亦馂鬼神之余也,惠术也,可以观政矣’。”称“古之君子曰”,岂能以“古之君子”就是孔子?

       其五,《左传》的“君子曰”已经引述了孔子《春秋》,可知“君子”不是指孔子。《左传·成公十四年》:“九月,侨如以夫人妇姜氏至自齐。舍族,尊夫人也。故君子曰:‘《春秋》之称,微而显,志而晦,婉而成章,尽而不污,惩恶而劝善。非圣人谁能修之’?”这里的《春秋》显然是孔子所修的《春秋》,而不是作为各国一般史书的原始未修的《春秋》。《左传》“君子曰”已经引用和评论到孔子的《春秋》,可见这个“君子曰”一定是在孔子《春秋》广为流行后,才有可能作出,“君子”绝不可能是孔子。

       因此,我们可以相当肯定地说《左传》和《国语》中的“君子曰”的“君子”断然不会是孔子。

五、“君子曰”可能出于虞卿学派和荀子学派

          从以上的论证可知,《左传》中“君子曰”之言既不是左丘明的话,也不是孔子的话,更不可能是西汉末年刘歆的撰作,甚至不大可能是左丘明在撰《左传》时引述他人的语言。笔者认为,所有的“君子曰”之言都是在 《左传》成书后才加进去的。“君子曰”之言极有可能是在《左传》流传的过程中,由《左传》的传人及后学添加进去的评论性话语,其时代也应该是在先秦的战国,不可能到西汉。

         “君子曰”之言既非《左传》的作者所说,也非其所引述,而是在《左传》流传的过程中,儒门后学在阅读  《左传》时所加的评论性话语,如虞卿等人便很有可能做这种事,也有可能是荀子在齐国主盟学术时所加,因  为有人考察出《荀子》的思想与《左传》中“君子曰”之言的思想颇能相通。《左传》插入“君子曰”之言的评论  家显然非常熟悉《法语》,定是儒门中人。儒家热衷于述而不作、信而好古,所以评论历史时并非随心所欲地乱说,而是引用广为流传的圣贤语录和历史评论(很多收录在《法语》中)来与《左传》中的人和事相映证。这  些圣贤语录和历史评论都早已存在,《左传》的后学只是把它们编入《左传》中而已。他们很多时候也不知道  这些“君子曰”之言到底是谁说的,所以才将之泛称为“君子曰”。不过,能在《左传》中增补内容的人必是相  当有造诣的儒门贤达,所以笔者疑心可能是虞卿及其门人以及荀子及其门人。考《经典释文序录》[3] ,《左传》的传授源流十分清晰。左丘明传儒门名士曾申,曾申传大军事家吴起,吴起传子期,子期传楚国人铎椒,铎椒传虞卿(后为赵国相国),虞卿传同郡的荀子,荀子传给大汉丞相、北平侯张苍,张苍又传给一代大儒贾谊,后  又传到贾谊之孙贾嘉。从此《左传》在汉代一直流传下去。可见,今本《左氏春秋》是从虞卿学派、荀子学派传  下来的。可能从曾申开始就有在《左氏春秋》中加入“君子曰”的评论,后来在代代相传的过程中,吴起、子期、铎椒都有加入“君子曰”的评论。直到虞卿学派和荀子学派,大规模地增入了“君子曰”之言。

         荀子本是《左传》的重要传人③。刘申叔先生《群经大义相通论》中有《〈左传〉〈荀子〉相通考》,论《左传》与《荀子》相通之处[4]  。今举一例。《左传·成公十四年》引“君子曰”:“《春秋》之称,微而显,志而晦,婉而成  章,尽而不污,惩恶而劝善。非圣人谁能修之?”而《荀子·劝学》:“《春秋》之微也。”足见二者相通。杨倞注  就引《左传》此文为释。可知荀子通晓《左传》。荀子确实与《左传》关系密切。虞卿与荀卿在世时就已经名  声很大④,荀子是虞卿的学生,二人被公认为贤人和传经大师,有很多门生。他们在对广大学生讲授《左传》的  过程中,可能引用已经流传的收录在《法语》中的格言嘉句评论历史人物。

六、结语

        古人著述本有“言公”之心,如《 吕氏春秋》是吕不韦的门客所著,而非出自吕不韦之手。《淮南子》乃刘安的门客所著,而非刘安亲撰。然而,后世只知吕不韦、刘安,不知真正的作者是什么人⑤。正如章学诚《文史通义·言公上》所言:“古人之言,所以为公也,未尝矜於文辞,而私据为己有也。志期於道,言以明志,文以足言。其道果明於天下,而所志无不申,不必其言之果为我有也……诸子思以其学易天下,固将以其所谓道者,争天下之莫可加。而语言文字,未尝私其所出也。先民旧章,存录而不为识别者,《幼官》《弟子》之篇,《月令》《土方》之训是也。”章学诚此书论述古人言公之旨颇为详尽。

       孙星衍的《问字堂集》、余嘉锡先生的《古书通例》均阐发了先秦时的古书(尤其是诸子书)被后学增补实为惯例,乃是出于古人言公之心,并非作伪。我们只要参照诸子书成书的经过,就可以明白作为先秦的儒家的历史教科书的《左传》在流传中完全可能被增补。但是,《左传》中所有的“君子曰”之言都是在战国时期就已经插补进了《左传》,所以司马迁《史记》才有可能参考利用“君子曰”之言。这点足以证明《左传》中的“君子曰”绝不是西汉末年一代宗师刘歆所混入。

       有人将《左传》中的“君子曰”与《史记》中的“太史公曰”相提并论,以为是同性质的评论。我们则认为,二者全不相谋。王国维《观堂集林》卷十一《太史公行年考》考证了作为太史令的司马迁为什么被称作太史公。王先生曰:“韦昭则以为外孙杨恽所称……惟公书传自杨恽,公於恽为外王父,夫谈又其外曾祖父也,称之为公,於理为宜。韦昭一说,最为近之也。”也即是说,《史记》中的“太史公曰”在司马迁笔下本来应该是太史曰或太史令曰。太史令本是一种职官,与《左传》中的作为泛称的君子不应混为一谈。“太史公曰”之言出自司马迁的手笔,而“君子曰”并非出自左丘明的创作。

       总之,《左传》的“君子曰”之言不可能是孔子、左丘明、刘歆之言,而是春秋战国时代评论历史的一种学术惯例。司马迁读过的《左传》已经有“君子曰”之言。“君子”并非专指一人,而是泛称符合儒家价值观的贤 人。“君子曰”之言是《左传》在战国时代的儒家传授过程中引用和加入的评论,编入者很可能是虞卿学派和荀子学派。“君子曰”之言中的很多格言可能被收编入先秦时代的各种《法语》中。

君子文化创始人张子